“都快1年了,还是没有任何动静。”王辰(化名)语气低沉,“不过无所谓了,团队已经解散了。”
2月16日,王辰查阅了新一批的游戏版号名单,让他失望的是,自己团队所开发的游戏仍然没有在列。王辰是广州一家手游公司的创始人,早在2018年初他就提交了游戏版号申请。但以往仅需要90天就能获得的版号,却迟迟未能发放。
2018年3月,原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发布《游戏申报审批重要事项通知》,称由于机构改革,所有游戏版号的发放全面暂停。这一暂停直到2018年12月29日才重新恢复审核发放。
漫长的9个月,275天的等待后解冻,如今的游戏行业呈现悲喜两重天的局面。拿到版号的游戏公司加速上线,更多的则是继续未知的等待。
事实上,不少小公司因为拿不到版号,无法将游戏进行变现,而不得不黯然以解散告终。重新洗牌的过程刺痛众多中小游戏研发者的心。
“不少中小游戏研发团队已经‘死’了,更多的团队开始考虑撤离。”2月16日,游戏行业观察者郭凌表示,“尽管如今版号重新发放,但有着近7000款游戏在排队等待。没人知道自己的游戏版号什么时候才能到手。”
过去的三百多天,数百个游戏团队解散,部分转战海外,与陆续下发的500多个版号相比,等待的队伍更长,对于他们来说,春天似乎还没有那么近。
不同的命运
拿到版号的快速上线VS没拿到的离场
2月12日,凌晨2点。魏星(化名)在电脑前快速地敲打着代码,键盘啪啪作响。一旁的美工和程序员一遍遍反复检查着后台数据,为即将上线的游戏做着最后的优化。
半个月前,魏星得到通知,自己所开发并提交审核的游戏,在焦急等待近1年时间后,终于出现在游戏版号发放的名单中。欣喜若狂的他安排团队连夜加班,他计划以最快的速度将游戏上线,“心里石头总算落地了。再没有消息的话,都准备解散团队了。”
31岁的魏星有着近5年的游戏研发经历。此前的4年时间里,他每天在电脑前忙着写游戏代码,和团队成员商讨游戏剧情、人设形象,以及周旋于各个游戏推广平台和投资者之间。然而2018年他的生活却变得格外清闲,尽管每天仍然出没于工作室,但除了偶尔维护下以往的游戏后台程序外,再无其他事情。
“看似清闲,但内心无比焦虑。”2月13日,魏星对记者说,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到版号,毕竟这直接决定了游戏的上线时间,更关系着团队盈利等收入问题。”
2018年3月,原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发布《游戏申报审批重要事项通知》,暂停游戏版号审批发放。据媒体报道,三个月后,原文化部也关闭了国产网游备案通道。2018年8月,进口游戏也停止了新的备案文号更新。
这一变化迅速引发游戏圈“地震”。版号的暂停,意味着游戏将无法上线盈利。那段时间里,几乎所有从业者每天都紧张地关注着政策的变动。“同行见面第一句基本都是‘有消息了吗’。”魏星印象深刻,“整个行业都陷入对未来不安定的焦虑当中。”
“版号对于游戏而言非常重要。”2月16日,资深游戏行业观察者郭凌向记者表示,“一款游戏只有在得到版号后,才能获得著作权保护。没有版号的游戏即使成功上线,也会随时面临着被侵权,以及被要求下线的风险。更重要的是,游戏只能在获得版号后,才能进行商业化变现,这决定着游戏开发者的收入和盈利。”
记者采访时,远在广州的王辰独自在家喝着酒。半小时前,他终于做出解散团队的艰难决定。
“认栽了。”王辰语气苦涩,“钱已经彻底花完了。就算现在拿到版号,也无力支撑游戏后续的版本研发、运营等费用。”
疯狂过山车
近7000款游戏等版号?没有版号的日子,想它
刘兵(化名)最近无比焦虑。
2017年12月,趁手游行业风头正盛之际,资深游戏人刘兵砸下60万元,率领团队开发出一款三国策略类手游。当时的刘兵正意气风发,在一次团队聚餐时,他借着酒劲宣布,一定能在这个细分市场中干出一番事业。
和刘兵抱着同样梦想的游戏团队,并非少数。
2017年,《王者荣耀》的横空出世,带动了手游行业爆发式增长。据中国音数协游戏工委、伽马数据联合发布的《2017年中国游戏产业报告》显示,中国移动游戏市场在2017年实际销售收入1161.2亿元,同比增长41.7%,占57.0%;用户规模为5.54亿人,同比增长4.9%。手游市场迎来井喷,无数手游团队蜂拥而入。
但很快,刘兵的发财梦变得前景迷茫起来。2018年初,正当他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版号发放时,一道突如其来的通知让他陷入漫长等待的困局。刘兵一开始并没有将这一消息放在心上。此前业界曾暂停过几次版号发放,但很快就重启。“就当休息几天,趁版号没下来的这段时间,好好休息调整下。”刘兵当时还安抚着公司员工。
渐渐让他感到不妙的是,这次的版号并非如此前一样很快就恢复发放。直到3个月后,仍未等到关于版号开放发布的消息。
“当时圈子内各种声音都有。一开始传闻2018年6月份就会恢复,后来又改到8月,还有说9月就能开放。”同样焦急等待版号的,还有位于杭州的游戏开发者马飞(化名),“最后谁也不知道具体时间了。”
版号发放的消息渺茫,让刘兵、马飞在内的众多从业者开始紧张起来。
让马飞彻底感到“前途无望”,是2018年8月。据媒体报道,彼时游戏巨头腾讯所推出的《怪物猎人:世界》被下架,间接造成150亿美元市值蒸发,这让业界越发恐慌。“连腾讯都扛不住,谁还有机会啊。”马飞说。
据伽马数据发布的《2018年度移动游戏报告》显示,2018年中国移动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为1339.6亿元,较2017年的1161.2亿元收入有所增长,但增速仅达15.4%,和2017年41.7%的增长速度相比,下滑明显。
“现在回想起来,真的如同过山车般刺激。”2月12日,在成都一家咖啡店里,刘兵环顾四周。曾经,这里聚集着无数游戏研发商、投资人和渠道发行者。大家兴奋地讨论着“IP”、“吸量”、“千万流水”等话题,一旦彼此互感兴趣,立即签订合作协议。如今除了寥寥几人外,咖啡厅里只剩服务员在吧台后无聊地玩着手机。
越来越多的团队苦于等不到版号而选择解散撤离。2月15日,一位业内人士向记者坦言,如今有近7000款游戏在排队等待版号审批,尽管2018年12月版号终于获得重新发布,但如今仅审核通过寥寥数百款,初步估算约有6000多款游戏仍在继续等待。
“按照当下的速度,不清楚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版号。算了,不等了。”刘兵决定放弃等待,开始做着转战海外市场的打算。
寒冬下求生
接外包、偷买版号,小游戏商求生
王辰查了新一批的游戏版号名单,他的团队开发的游戏仍没有在列。“无所谓了,团队已经解散了。”
36岁的王辰是一家手游公司的创始人。2018年1月,他将公司研发的一款竞技类手游提交申请游戏版号,很快游戏顺利“通过审核”。“通过审核意味着游戏没什么问题。”2月11日,王辰向记者解释,按照以往的流程,他只需要等版号发放,就能将游戏顺利上线。
但王辰等来的,却是游戏版号暂停发放的消息。他最初以为这只是一次临时叫停,但三个月过去,版号仍没有恢复发放的迹象。他很着急,公司仅有的100万元资金全投入在这款游戏中。
“其实最初手上还有点钱。”王辰回忆,“原计划是用于游戏做调整、优化,但版号迟迟没有下来,在支付了团队几个月薪水后,彻底没了。”
王辰的遭遇并非个例。游戏圈资深观察者郭凌介绍,在2018年里,游戏圈有三四百家游戏团队因为版号原因而不得不宣告解散。有媒体报道称,游戏行业2018年的裁员比例或达到历史高峰,可能高达70%之多,甚至有业内人士坦言,“根本不存在裁员这个说法,因为大多都是小团队,直接就倒闭了。”
“腾讯、网易等巨头有着充足的现金流和游戏成品,他们能轻松度过这段时间,而中小游戏团队手中仅有几十万元,更没有多余的游戏,很难有其他经费来支撑他们度过这漫长的时间。”郭凌分析。
有游戏公司人士透露,目前游戏巨头普遍获得较少版号,是因为版署优先照顾中小游戏企业,“再不给它们发版号,倒下的游戏公司会更多。”
为了让团队“活下去”,王辰团队接起其他游戏公司角色设计、音乐开发等外包工作。但他很快发现,找自己干活的人越来越少,一打听,原来大家都拿不到版号,随时有公司宣告解散。
“没办法,实在不行就去看下有没有类似游戏的版号交易。”2月13日,游戏人杜宇(化名)打起了买版号的计划。
杜宇曾开发过一款射击类手游。让他郁闷的是,自己所设计的Q版角色,如今已有海外游戏公司打造出类似的人设。“再不赶紧上线的话,就彻底落后了。”杜宇说,这让他有了私下购买版号,私自上线游戏的打算。
“此前曾找到一个有多余版号的射击类游戏公司,希望能将团队所研发的射击游戏和对方以前的老版号进行‘套用’。”杜宇称,“但对方要价太高了,就算现在随着版号的发放,版号交易价格有所下跌,也至少需要一二十万。”
事实上,游戏版号买卖早已被相关部门叫停。2018年11月,国家版权局等部门发布《“扫黄打非”工作举报奖励办法》,对举报买卖书号、刊号、版号及许可证书等新闻出版相关工作违法违规行为的,给予奖励。
拿到版号的幸运儿
抢上线,植入充值模式,先赚回钱再说
魏星的手机一阵震动,一位合作多年的国内游戏平台的代理人向他发来微信:“游戏完成得怎么样了?抓紧时间赶紧上线。”
“能不赶紧吗,好不容易才拿到版号,必须马上推出游戏,否则要是有同类游戏先上线的话,一切都晚了。”2月17日,刚结束一天忙碌工作的魏星很是疲惫。这是他从事游戏开发这么多年来,第一次感到游戏上线的不易。
2015年初,魏星投资70万,和3个圈内朋友在国内合伙开起一家游戏开发公司。四人分工明确。一位精通开发的合伙人,招募了几位程序员设计开发游戏。一位对美术比较了解的合伙人负责角色、场景的设计,一位善于编撰故事的合伙人负责游戏剧情,而魏星则对接各家游戏渠道商,第一时间将游戏推广上线。
主打女性玩家市场的魏星曾先后开发出两款恋爱养成类游戏,这让他从中获得不菲回报,“每款游戏为自己带来了几十万元的收入。”
2017年,魏星决定“玩把大的”。团队砸出200万元,开发出一款同样以女性玩家为主的轻竞技游戏,“无论从人设还是画风,都更贴合女性玩家的喜好。”魏星说,“如今市场竞争太激烈,只有女性玩家市场还有切入空间。”
2018年3月,版号暂停发放的消息传出。魏星发现不少早于自己提交游戏审批的同行都没拿到版号。而行业也从不断有开发团队提交审核申请,逐渐变得少有团队再开发游戏。裁员、解散的风声不断传来。
“每天都在焦虑,毕竟砸了两百万元在游戏里。”魏星说。那段时间里,他一边焦急等待版号的发放,一边将工作重点重新转回此前所开发的游戏当中。“这两款游戏很久都没更新了,毕竟都是几年前的老游戏。”魏星解释称,“没办法,游戏版号下不来,只能靠老游戏的微薄收入来维持生计。”
幸运的是,魏星终于在2019年初拿到版号。为了抢夺上线时间,魏星和团队开始昼夜加班,对游戏进行不断完善。
“必须要最快的速度上线。”魏星坦言,“其他同类游戏还没得到版号,我们势必要迅速占领这个细分市场。否则一旦出现类似游戏的话,玩家容易被分流。”
除了加快速度完善游戏版本外,魏星还开始计划在游戏中加入充值、物品、虚拟货币销售等商业化功能,以便于让游戏得以迅速变现。
“就靠这款游戏盈利了。”魏星向记者表示,“现在也不担心粉丝是否会议论游戏目的性太强,此前在等待版号的时候,一直是团队成员贴钱维持着游戏的研发,现在先赚回钱再说。”
春天在哪里?
出海并非绝对出路,大公司入局后前景难料
2月8日,38岁的刘兵(化名)在位于四川的办公室内忙碌地收拾着资料。再三思索后,他决定放弃国内游戏市场,转往印度发展。
作为一名从事游戏开发9年的“老江湖”,刘兵清楚这个决定意味着将在一个陌生的市场从头开始。但他没有办法。自己在2018年初所提交的一款游戏直到现在仍没有通过审批。尽管近期不断有同行获得版号的消息传来,但自己的游戏始终没有音讯。
刘兵不愿再继续毫无希望地等待下去,“耗不下去了,本来国内市场竞争就激烈,政策再日趋严格,越来越不好做了。”
2月16日,刘兵向印度的朋友打听着当地的游戏市场。他决定从国内撤离转战海外市场。
“国内手游市场迅猛发展,导致市场高度拥挤。”郭凌分析称,“加上版号日趋收紧,越来越多的手游团队如今将出海看作未来的出路。”
东南亚、欧美、日韩等国家和地区,成为中国游戏厂商竞相争夺的市场。
据App Annie发布的《2018上半年中国移动游戏出海报告》显示,中国移动游戏发行的海外iOS及Google Play综合收入在2018年上半年较2017年同一时间段增长超过了40%,而海外玩家在中国移动游戏上的总支出也已超过了160亿美元。此外还有243款移动游戏在海外市场收入超过100万美元。
“如今海外核心市场除了美国、韩国外,东南亚等新兴市场也逐渐爆发。”一番打听后,刘兵了解到东南亚市场成为中国游戏新的增长市场。在上述报告中,海外下载量榜单前10大市场排名中,印度市场排名第一,下载量同比增长达89%。
让他看好的是,海外市场没有资质壁垒和巨头垄断,推广途径也相对简单。研发公司不用再找渠道代理商,可以直接对接平台。
据业内人士介绍,以美国市场为例,其游戏平台相对集中,仅为App store、Google play、Facebook和Twitter几家。同时和国内大多游戏平台抽取50%分成不同,这些平台所抽取占比通常只有30%。这意味着,如果游戏在海外市场受欢迎的话,手游公司有着近70%的利益回报。
尽管利润可观,但让刘兵隐隐感到担忧的是,如今越来越多的大厂同样将发展重心向海外市场倾斜。
近年来腾讯逐渐在美国和亚太地区进行布局,旗下王者荣耀国际版已在亚洲市场获得不错反响,而网易的荒野行动也在日本市场一度获得AppStore下载榜冠军。此外,完美世界、巨人网络等第二梯队的游戏研发公司也积极整合海外资源,发力手游出海业务。
“如今游戏公司蜂拥出海,看似找到一条更合适的生存道路,实际上仍然前途未卜。”2月15日,曾在印尼市场经营多年游戏推广的苟辉认为,“不少小游戏公司为了在海外市场抢得先机,所推出的游戏极其粗糙。如今随着大厂的入局,给当地市场带来制作精美的游戏,必然会带走玩家,切断中小公司的出路。”
郭凌认同这一说法,他向记者表示,版号把控日趋严格,是一次游戏行业的“洗牌”,在经历爆发式增长阶段后,游戏行业要想稳步增长,自然需要行业更有序,“很多游戏研发团队看着市场不错,就蜂拥进场,但所制作的游戏往往粗制滥造,给行业营造出一种虚假繁荣的假象。”郭凌说,“版号的审核,是一次驱除劣币的过程。”
新京报记者 覃澈 编辑 李薇佳 校对 何燕